文|包倬(云南媒体人,生于四川凉山)
群山莽莽。那些村庄,像上帝随手播下的种子,多年以后,稀疏长出了几户人 家。最早来的人家都消失了,死了或者搬走了。古老的坟茔留在树林里,被荒草遮蔽,被山鼠打洞做窝。有些坟是没有后人的,清明时节从来没见有人前来祭奠。所 以,没有后人的孤坟,连鬼都要受人欺负。但是,那些孤坟是这个地方曾经有人居住过的例证。
我去看过那些坟,石头上长满了青苔,坟堆被一 次又一次的雨水冲刷,正屈服于大地。凸显于地面,装神弄鬼,是一种罪过。山上有几座碑,我也去看过,字迹被风化了,迷失于时间之中。曾经有盗墓者穷疯了, 挖开其中一座碑,除了腐朽的棺木,恐怕只剩下失望。盗墓者让那几块朽木曝晒荒野,我也去看过,没有好奇,没有惊恐。我们甚至敢沿着那个盗墓者开掘的洞,钻 进去,像是钻进一个窑洞一般。
山间那些潮湿的沟里,往往会有小水潭。某个爱修阴功的人,会对它稍加修整,用几块石头盖住,留一个舀水的 口,甚至放一个小碗在水潭边。放牛的人,找柴的人,打猎的人,上山,从来都不用带水。最大的一个水潭,据说当年能推动三盘碾子。人们叫它龙潭,这也成了这 个村庄的名字。没有人见过龙,但大家都深信不疑。天旱,人们杀猪,请道士,祭龙,祈求大雨快快下。夏天,雷阵雨,当彩虹出现,总会有人说,哦,龙起身了。 他们的意思是说,龙从龙潭里走了,它需要狂风暴雨伴随而行。
有山,有水,土地还算肥沃。温饱问题不在话下,这算是好地方了。于是,那些 饥饿的人们,开始从一些食不果腹的地方迁来,繁衍生息。这里也适合避世,外面的世界,跟这个叫龙潭的村庄关系不大。我问我84岁的爷爷是否知道抗日战争, 他说不知道,只说某一年,有一小股红军经过龙潭,马陷进了旁边的泥潭里。后来,地主让长工们把马捞起来分而食之。
像龙潭这样的地方,过 去一定是有美名的。不然,不会有那么多的人,从四面八方搬来。包括我家在内。对于很多人来说,能找到一个可以养活家人的地方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在龙 潭,只要有力气,饿不死人。地里出产包谷和洋芋,大多数人家还有田,引龙潭里的水灌溉。早年,栽秧季节,争水吵斗时有发生。为了能够吃上大米,流点血也是 值得的。
我生在另一个高寒的山区,一岁时随父母来到龙潭。我对父母的拓荒经历没有印象,但我从现在那些还在迁往龙潭附近的人背上的孩子 身上,看到了自己的过去。谁家都一样,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。没有永远的故乡。数十年,数百年,总有人会离开,总有人会迁来。我们的一生,其实就是一个 把他乡当故乡的过程。
在以粮为纲的年代,吃饱是一件大事。那些外乡的穷亲戚们,正在前往龙潭的路上来回。他们态度卑微,干几天活,背走 一袋包谷。说好了来年还粮,但来年,又来借粮了。我印象中,总有几个这样的亲戚,甚至,长时间住在家里。包产地并不多,但砍下树木,翻开厚土,便是新的土 地。即使是刀耕火种,上天也要赏人们几颗汗水粮。
大概是1984年,一队伐木工人进山来。我见到了大货车,天蓝色的是东风牌,草绿色的 是解放牌。伐木工人住在我家里。斧头砍伐树木,狼、野猪、麂子、獐子,四处逃蹿,进了更深的山里。斧头声、汽车声、树木倒下的声音,响了整整一年。人们也 不心疼那些树,反正,砍了树,还会生长。
木材是人们引以为傲的东西。从龙潭出发,几个小时便能走到金沙江边。那是热带地区,出产甘蔗。几捆甘蔗,便可以换一块椽子。我曾经跟很多巧家人说,你们房上的木材,全是来自于我的故乡。即使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,我的学费,也是靠卖山上的木材。
我的整个童年,都是在这里渡过。我出了最远的一趟门,去到宁南境内,我的姑姑差点嫁给了江边的一个男人。后来我告诉她,那个男人,其实会说傻话。那一年 我8岁,我能从别人的话里分析出对方的智商。当然,也有可能是对方恰好在欺负我的智商。总之,没过多久,我姑姑真的和那个男人退婚了。退婚的真正原因,是 他在我家尿床。
靠山吃山,外面的世界隔我们很远。我照着松明子读书写字,烟薰得我泪流满面。我每天走一个半小时去上学,下一个坡,过一条河,上一个坡。走这段路,上学和放学都占不到便宜。要想不再走这段路,我要么努力念书,去县里上学;要么就辍学。我选择了前者。
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,我闭着眼睛,想象外面的世界。我觉得县城应该是红色的,闪耀着光芒。我的父亲带我去了一趟县城,我做了一个最大胆的举动:在县城 里,用一毛钱向一个老奶奶买了一根冰棍。我父亲花两块钱给我买了一件白衬衣,我穿着它走在村里,感觉自己像个地主少爷。后来在山上,我被马蜂哲了,头上起 了三个大包。我想,可能是我的白衬衣太显眼,连马蜂都看不下去了。那年夏天,我上山总会捡到鸡枞,它们悄悄从地里钻出来,静静地在某一个地方等着我。
我离开了这里,在县城打发着光阴,并且虚构着梦想。有一种办法让我逃离,但我的成绩一团糟。当我结束了我的学习,像一只受伤的鹰,扑腾了几下翅膀,又重重跌回了故乡。
那是1997年。人们正在靠种植烟草来改变生活。村里有了第一辆摩托车。有人靠贩卖彩电发了点小财。村里要修路了,我加入其中,充当着劳力。那年冬天下 了大雪,山上的树木无法承受雪和冰的重量,纷纷倒下。一个走出过村庄的人,他的魂被外面的世界勾走了。所以,我总是心不在焉。我想离开,我必须离开。我以 打工之名,开始了我的逃离。并且,在往后的日子,当我想起故乡的生活,便能克服所有的困难。
太多的村庄,都有相同的命运。年轻人们开始大量往外走,并不一定都有明确的目标,总之就是厌倦。当然,绝大多数人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,成为了别人一时的谈资。毕竟那个时候,烟草的种植和收购情况正在好转,人们的兜里开始有了几个闲钱。
我开始想念那些山山水水,但我并不想回去。我离故乡越来越远。最初的时候,两三年回去一趟。春节的时候,人们围坐在一起,赌博。摩托车在山路上飞奔,有 了点钱的人们,把城里那些并不太好的东西搬回了家里,当作时尚。有时候,我也会是赌博的围观者。他们坐在牌桌上,挥金的气质让我叹服。关于赌博的悲剧时有 发生,倾家荡产者有之,妻离子散者有之。到这时才发现,故乡的人,已经不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。
我有好几次跟他们探讨村庄的出路,他们附 和着我,这只是一种礼貌。为了种烟草,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垦荒;为了烤烟,树木被砍下,化作青烟。在一个抽烟成为一个交际方式的国度,种植烟草,几乎是件 永不过时的事。但我隐隐担心,多年以后,我们的子孙们,提及他们的祖上曾经靠烟草活着,就像我们现在回想祖上是靠种植鸦片一样。
如果一 切用钱来衡量,乡村确实发展中。可当我每年回到故乡,看到人们为了种植烟草,疯狂开荒,树林一天天减少,我开始对人们说起大自然的报复。我知道没人听得进 去,他们只是假装感兴趣而已。老实的乡邻,靠种植烟草,创造了他们不敢想象的收入。有人挣了钱,不知怎么办,把钱放在坛子里,时不时伸手进去摸;有人怕家 中进贼,把钱在屋外挖坑埋了。种烟的收入,多则十来万,少则两三万。集市在数公里之外,有钱也没处花。钱在兜里打着滚,跃跃欲出,人心痒痒。
如果我走在收获季节之后的县城,我能遇到很多的乡邻。他们在县城里,租了房,陪着孩子上学。他们无所事事,小心翼翼地走在县城的街头,遇上一个老乡,便 可以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。在乡村挥汗如雨,在县城挥金如土。你根本无法想象,县城的茶楼、酒吧、歌城、洗脚房,会是我的乡邻们经常光临的地方。因为有了土 地,他们底气十足。乡村小学还是以前的样子,我当年栽下的树长高了。学校里的学生越来越少,不是因为辍学,而是很多人把孩子送到了县城去上学。有段时间, 我母亲去县城看病,她告诉我,“随时都能遇见熟人,像在村里一样。”有的人家,甚至在县城买了房。农忙的时候在地里干活,农闲的时候,去县城住着。
村庄越来越空。牛羊越来越少。土地张开大嘴,一口一口吞噬森林。年轻人回到村里,像是来乡村度假一般。土鸡被宰杀一空,乡村的夜晚弥漫着烧烤的烟味和酒味。老年人乐呵呵的,他们老了,把村庄交给了年轻人,自觉地把年轻人当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主宰者。
很多的人家还在拼命供孩子上学,不是因为耕读为本的传统,而是期望汗水发挥更大的价值。但是我知道,有一天,当村里越来越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,家长们 又会放弃。看看那些辍学的年轻人吧,有人做了包工头,披着西服,打着领带,钱包拿在手里,拉开,总能引来一片目光;而那些有点姿色的女子,从服务员到按摩 女郎,再到各种男人的女人。她们的衣服越穿越少,讲话的声调越来越怪。这些人走在村里,总是焦点,笑脸和唾弃,总是在瞬间变化。逢年过节,总是少不了交 往,但是,这种节令让成、败者的心情截然不同。
我走在村里,不悲不喜。春天来得迟,枯木尚未逢春。如果没有青松,那将是怎样一翻光秃秃的景象?我知道,有一天,青山都会消失,一阵风吹过,连一丝屏障也不会遇到。
有两样东西是无穷尽的,一是人的力气,二是土地上的出产。人们深深知道这一点。所以,他们只需要更加勤劳,以及拓宽耕地。他们的目标在县城,甚至更远的 地方,他们伸手要土地索取,最终逃离土地。越来越多的人去了远方,丢下老人和孩子。远方不一定是他们的舞台,但让他们穷追不舍。
我便是其中之一。
我像一条抛物线一般被扔到了外面了世界,当有天重新回到乡村,这足以耗尽这一生。在这一个城镇化建设肆意的时代,乡村的末日,是被人抛弃,长满荒草,成 为野兽的家园。如果到那时,我们便真的失去了故乡。我从不认为一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配叫故乡。故乡是青山、绿水、鸟语、花香。没有了故乡,便没有了根,身似 浮萍影如魂。
多年以后,山里可能只剩下坟堆。亡魂们,像风一样轻盈。而现在,我看到活着的人们,正在奔向外面的世界。不用多久,等过罢 元宵,每一辆飞奔着的摩托车,都会载着一颗憧憬之心。我也会离开,仿佛理所当然。能牵住我的,只有父母。连回忆都无法重温,那些场景,就是发黄的照片,偶 尔翻起,一阵感叹。叹罢,又投入到城市的洪流,最终被时光吞噬。
当然,我们总会想起故乡,但只是一时情绪。我甚至想过,每一个外出的人,如果不能死在故乡,也要死在回乡的路上。如果这不能实现,那么,每一个人,不是死在故乡,就是死在把他乡当故乡的过程中。这基本上不会有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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